什麼令你迷茫?你可以很快列出一串清單。
什麼令你憤怒?名單更長。
什麼令你快樂?答案可能猶豫不決。
伊比鳩魯曾經列出他的快樂清單:品嚐美食、聆聽美妙的音樂,看見美麗的事物、性的歡愉,還有哲學的思索。
哲學通常與禁慾苦修連結,伊比鳩魯則毫不猶豫地將「快樂」加入哲學的行列,在那個二千多年前的年代,當然引人側目。伊比鳩魯的衣著乾淨而樸素,他可不想像蘇格拉底般蓄鬍、不洗澡、光腳,穿著臭衣裳。伊比鳩魯的某些理論乍聽之下,好似接近感官的享樂主義遠超過對心智思辯的熱愛;但伊比鳩魯自有一套他的理論。他認為人免不了墜入痛苦的深淵,例如死亡,朋友的出賣,愛情的欺騙…。某些痛苦未必能完全依賴冷靜的理智分析克服,此時美食、美妙的音樂、美麗的花朵與風景,正如頭痛生病時尋找醫生開個暫時止痛藥方,它是一種轉移;把人從最深的痛中拉出來,然後再以「哲學的思辯方式」引導人們得到真正的釋懷與快樂。
剛剛過世的文化人,一般稱之「美食作家」的王宣一,在她卓越的著作「國宴與家宴」中寫道她的母親出殯,家人如何以複製一場「家宴」悼念母親:
「母親過世後出殯那天,我們並未依習俗到廟裡擺素席,而是所有臨終時陪在她身邊的子孫們,連手做了一場家宴,將母親宴席中常見的菜餚一一做出來…那天酒量稱得上都還不錯的我們,幾乎都有些醉了,但我們談笑如常,就像她的菜色,所有深沉的悲痛,都像那只不起眼的茄子,深藏不露,以家常的姿態呈現出來。可是我們都知道,母親風華一時的國宴家宴隨著她的故去,再也不會原味重現。」
人生不能預約。佛語所述的的「無常」,我們聽來「平常」,一旦發生,往往迅速地掉入黑暗深淵,爬不出來。脫離黑暗的方法,伊比鳩魯開的處方竟與王宣一悼念母親的聰慧方式答案相符。整整橫亙2350年,科技改變了,世界改變了,但人性不會變。沒有誰是「生命高手」,快樂是一輩子的學習。遇著逆境換個角度思考,換個方式度過,為自己或所愛的人插一盆花,寫一首詩,與家人合煮一桌菜。每一個傷心都因為它背後包含了某種「愛」,把其中的「愛」發展成歡愉的儀式,然後從「傷心」裡,慢慢優雅地走出來。
許多事,不是非嚎啕大哭不可。
在伊比鳩魯學說的影響下,希臘及地中海各地曾將飲酒聚會與哲學思辯結合。希臘的飲酒聚會、原文為Symposia,等於如今研討會Symposium文字的前身。參加思辯飲酒會的人,一邊飲酒,一邊吟詩高聲辯論,可針鋒相對,但不許口出髒話,否則從此成為謝絕戶。希臘哲學家埃拉托斯特尼曾喻語這麼做的理由:「酒可以透露一個人埋藏心底的事」。回想兩千年前的飲酒思辯會,等於包辦了今天心理學家所做的事,讓你放下,充分表達自己隱藏的情緒,然後理性地對待,冷靜的思考。
「一個真正了解自己黑暗面的人並不可怕,可怕的是無識於此,且對自己的黑暗不自覺的人。」
所以快樂的功課,是一條既長又彎曲的道路。它不教你成為終生笑匠,那只存在於卓別林劇場;而是如何面對人生,面對自己。面對人生一路走來不可避免的挫折、創傷、心碎、困頓、恐懼,面對親人逝去,以及冷靜地面對自己的死亡。
有趣的是現代人相信「快樂」的前提之一是:「擁有愛情」。但打從2350年前起,所有談論「快樂」的哲學,鮮少包含這一項;惟一勉強有點關聯的是性的滿足。愛情可以成為文學、電影、詩歌、音樂,讓人歡喜讓人悲,但哲學家們普遍相信「朋友」「自由」「思想」「食物」比愛情重要。一個英俊又溫柔的男子坐我身旁,和一隻波士頓大龍蝦上桌,我的眼睛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。
至於朋友為什麼比情人重要?朋友不會妨礙你的自由,她或他可以給予你思想的觸媒,在妳挫折時朋友給妳扶持,她沒有義務隨時可以走開,你沒有權利可以盡情要求。平等及自由,使友誼往往比愛情長存;而且愛情的本質摻雜太多複雜的動物本能及利害計算,友誼相對單純。尤其友誼不太牽涉惱人的佔有、自尊心,嫉妒…這些人一進入愛情,就必須吞飲相伴的發狂事物,並不存在於友誼。
有一份幸福的愛情,挺好;一個人的幸福,也好。但沒有朋友的人生,代表的是全然的孤獨,自我的侷限;這樣的人不可能快樂。
「愉悅派哲學家」們為了突顯什麼是快樂的條件,什麼不是,曾列出一個簡易表格,我大致抄襲如下:
(A) 自然且必要的:朋友、自由、思想、食物、庇護、衣服。
(B) 自然卻不必要的:豪宅、私人大浴室、盛宴、僕人。
(C) 不自然也不必要的:名望與權力。
根據這份快樂表格,我們很快地發現現代人不快樂的理由。現代人除了相信愛情會帶來快樂外,還相信金錢等同快樂,奢華則等同快樂的極致。昂貴的物品,以一種商業廣告宣傳模式滲入我們的腦海,讓我們相信物質的擁有,代表宣傳上所象徵著古典、高人一等、時髦、微笑及幸福。奢華物質的憧憬,取代了現代人的心靈重整,模糊了人與知識、自省之間的關係。
而精神醫學報告證明,自殺率與貧富幾乎沒有關聯;在非洲只有他殺,或餓死,鮮少自殺。歐洲多的是在美侖美奐古堡中自殺的例子,奢華只是假像,無法使人免於傷害。
李白把酒當生命,「滌蕩千古愁,留連百壺飲」;杜甫把酒當朋友,「肯與鄰翁相對飲,隔離呼取盡餘杯」;鄭愁予把最美的回憶給了酒後的「微醺」…這些人品酒,在乎情境、在乎酒伴…甚少談什麼年份,追問什麼橡木桶,那一家酒莊。狂舞吟詩的李白等,其快樂應該遠遠多於現在的品酒專家吧。
在我眼中兩千多年前希臘哲人的快樂清單,少了「換位思考」這個快樂項目。當我17歲外婆驟逝,回到嚴厲母親的家時,我一度自憐以為自己是孤兒,結果我當起了孤兒院志工,馬上明白我不是孤兒,日子好得很,只是給錢的媽媽「態度不好」;三十幾歲一度飽受輿論騷擾時,走避香港南丫島,那裡的人吃著瀨尿蝦,管妳是誰…;五十多歲又遇到不可思議的人事時,狠心地讓自己一個人至紐約流浪,不到十天想通怎麼回事,而且還玩了一個「微博」中央公園快閃,來了近百個朋友,雪地裡一起吃熱炒花生。
沒有誰是生命高手;快樂,是一輩子的學習。